古城秋笺

雁塔扶云吞卷帙，钟楼饮月褪星潮。

苔纹漫蚀烽烟迹，桂魄空浮殿阙遥。

朱雀衔枚收铁甲，曲江淬刃冷冰绡。

——题记

 

   晨钟破开薄雾时，护城河的涟漪正将秋色揉碎成金。这座十三朝烟云供养的古城，此刻褪去了暑气蒸腾的蝉纱，将青砖黛瓦浸在初酿的秋光里。雁塔飞檐承着露水，城阙垛口衔着薄霜，连朱雀大街两侧的国槐都放缓了生长的韵律，开始在风里书写褪色的诗行。

 

   秋色总爱在城垣上作画。夯土墙缝里探头的野菊，斑驳门钉上凝结的晨露，还有角楼飞翘处流转的云影，都是时光的工笔。护城河不再喧哗，将夏日里躁动的浮光沉淀成碧玉，倒映着千年未改的轮廓。偶尔有残荷垂首，在涟漪间写下未完的绝句，又被游鱼衔去填作新词。

 

   古刹的银杏最知秋意。当第一枚金叶飘落经幢，满城的木铎便齐齐震颤。大慈恩寺的檐马惊醒了沉睡的贝叶，广仁寺的琉璃瓦浸透了诵经音，连碑林里的青石都沁出墨香。叶片簌簌，似千年前遣唐使誊写的经卷翻动，又像戍边将士甲胄碰撞的余响。这些流转千年的秋声，此刻都栖在曲江池的残荷上，等待某个凭栏人拾取。

 

   暮色总爱在坊巷间徘徊。当鼓楼吞下最后一缕夕照，西大街的灯笼便次第睁开惺忪睡眼。回民街的炊烟裹着羊肉泡馍的浓香，德福巷的咖啡氤氲着拿铁的诗行，而书院门的旧书肆里，泛黄的册页正在暮色中舒展筋骨。秋月爬上城墙时，瓮城里的蛐蛐开始吟诵《全唐诗》，惊得城墙的灯笼慌忙藏进垛口。

 

   秋雨最解古城心事。当第一滴清泠叩响青石板，顺城巷的苔痕便洇开水墨。含光门的箭楼在雨帘中淡成写意，湘子庙的飞檐在烟霭里浮若蜃景。雨脚掠过钟楼对称的轮廓，在东西南北四条大街织就素绢，将现代霓虹滤成朦胧的宫灯。待到雨霁云开，满城尽是《霓裳羽衣曲》的余韵。

 

   夜色渐深时，南门广场的埙声便呜咽着漫过城墙。这泥土烧制的古老乐器，吹奏着半坡先民的渔猎，吟唱着秦汉戍卒的乡愁，将六百年城砖浸透的沧桑都揉进秋夜的呼吸里。护城河对岸的酒吧街正在唱摇滚，而瓮城里的老槐树抖落满地碎银，仿佛在给今古和声打着拍子。

 

   晨光再次漫过谯楼时，秋色已在古城完成又一轮皴染。环城公园的老者提着鸟笼走过，太极剑划破的雾气里，依稀可见汉唐的晨曦正在现代玻璃幕墙上流淌。快递小哥的电动车碾过落叶，惊起一串二维码般的纹理，而扫街的竹帚正将前朝旧事归拢成堆。

 

   这座被时光反复临摹的城池，早已将春秋代谢写成永恒。当雁阵掠过明城墙残缺的箭楼，当秋风翻动小雁塔未合的经卷，总有新的故事在旧砖缝里抽芽。那些被地铁惊扰的青铜记忆，与摩天楼比肩的唐代宫阙，正在秋阳里达成某种微妙的契约——就像碑林里并立的魏碑与颜楷，各自庄严，彼此成全。

 

   晚秋的古城最宜静观。择半日闲暇，从文昌门缓步向西，看银杏叶为魁星楼铺就金毯，听秋风在孔庙松柏间讲授《论语》。过下马陵时，董仲舒的衣冠冢前落满枫笺，而和平门外的婚纱摄影正将秋色裁作嫁衣。历史与现实在此相视一笑，将五千年的悲欢都酿成桂花稠酒的醇香。

 

   当最后一片银杏飘落碑林，我知道秋色即将封存。但不必怅惘，正如《石台孝经》的拓片永远鲜活，正如护城河的冰层下仍有暗流涌动。这座看惯春秋的城池懂得，所有的离别都是临帖，所有的等待皆是装帧。待来年秋风再起时，那些蛰伏在城墙根下的故事，又会沿着藤蔓攀上垛口，将新的传奇写进云纹瓦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