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天游里的山河密码

 

  山丹丹花开的时节，我沿着无定河寻找民歌的源头。河湾处晒盐的驼队正在卸货，老盐工解开裹着红腰带的羊皮袄，对着河对岸的崖畔突然放声："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咱们见个面容易拉话话难。"声音像把尖利的犁铧，生生剖开凝固的黄土层。对岸放羊的后生立刻接上："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来眊你。"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用歌声在天地间架起座彩虹桥。这种即兴对唱里，藏着陕北人最原始的生命密码。

 

  在绥德县的老窑洞里，年老的王凤英还能完整唱出《兰花花》。她布满裂痕的双手抚摸着纺车，唱到"手提上羊肉怀里揣上糕，拼上性命往哥哥家里跑"时，窑洞窗棂筛下的光斑在她银发间跳跃，恍若当年那个连夜逃婚的姑娘仍在黄土梁上奔跑。老人说旧时女子裹着的小脚走不出十里路，可歌声能翻过十八道山梁。那些不能言说的心事，都化作了拦羊嗓子回牛声。

 

  1935年的深秋，山丹丹花绽放比那一年都鲜艳，这一“错位”暗喻革命火种在逆境中生生不息和光明前景。野花开的自然意象将旧社会的压迫与红军到陕北老百姓的解放具象化恰到好处。而今，《山丹丹花开红艳艳》的优美旋律融入百姓的朴素情感。信天游这株老树，接上了新枝。

 

  我在子洲大里河河畔见过真正的"闹红火"。正月十五的伞头秧歌队汇演，老伞头即兴编词让年轻后生们汗颜。他沙哑的嗓子吼着新编的《光景谣》："光伏板板山峁峁上栽，物流卡车沟底底来。后生们手机开直播，婆姨们网上卖布鞋。"传统的"三起三落"调式里，涌动着新时代的韵脚。围观的娃娃们举着手机录像，古老的歌谣正在他们的指尖流转。

 

  暮色漫过乾坤湾时，我坐在黄河蛇曲崖畔。对岸山西的船工号子乘风渡河，与这边河岸上老汉的"酸曲儿"在空中相遇。两种声波在壶口瀑布的水雾里交融，迸溅出奇妙的和谐。忽然明白这纵横沟壑为何盛产歌谣——当生存的艰辛把日子压成扁平的形状，唯有歌声能让人在垂直维度上伸展腰肢。那些被西口风吹裂的嘴唇，那些让糜子面染黄的牙齿，那些被日头晒成古铜色的脸庞，都是山河写就的活乐谱。

 

  归途经过永宁山，落日正为千佛洞镀金。山脚牧归的老汉甩着鞭梢，信口唱起新编的《打酸枣》："无人机飞过枣树梢，电商订单网上飘。北京城尝咱陕北枣，后生们回乡弄新潮。"他的声音撞在丹霞崖壁上，惊起一群岩鸽。鸽群驮着星星点点的歌声，掠过正在抽穗的高粱地，掠过挂满光伏板的梯田，掠过炊烟升起的移民新村，消失在苍茫暮色里。我知道，这些长了翅膀的音符，终将在某个月亮升起的夜晚，落进某个辗转难眠的枕头，孕育出新的歌谣。